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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·上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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規矩,接下來輪到下河幫叫陣。

劉橫順站在臺下冷眼觀瞧,心中已有不祥之感,想不到今年的銅船會一上來就鬥得這麽狠,轉眼之間扔下一條人命。正在此時,下河幫陣中走出一個人,雖然貌不驚人、言不壓眾,穿得破衣爛衫,但是體格粗壯,人高馬大,大鼻子大眼大臉盤兒,大腳丫子、大屁股蛋兒,滿臉的絡腮胡子,胳膊根兒四棱起金線,身上全是疙瘩肉。圍觀人群中有認得他的,紛紛拍掌叫好,這位可了不得,“七絕八怪”中幹窩脖的高直眼兒!

4.

天津衛上河、下河兩大幫會,為了爭銅船,幾乎鬥了上百年,長久以來互有勝敗,前年你壓著我一頭,去年我壓著你一頭,可以說勢均力敵,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據上風,若非如此,鬥銅船也就沒這麽熱鬧了。前來助陣的六大鍋夥也是一邊三個,上河幫勝了頭一陣,下河幫也不是沒有能人,第二陣走出來一位,並非幫中兄弟,而是請來的“外援”,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,天津衛“七絕八怪”之一,姓高,家窮命苦沒有大號,人送外號叫高直眼兒,是個幹窩脖兒的。咱先說說什麽叫“窩脖兒”,這也是一個賣力氣掙錢吃飯的行當,說白了是搬家的,又叫起重的,無論多重的箱子,兩膀一較力就起來,往肩上一扛,正擔在脖子上,久而久之在脖子後頭磨出一層層老繭,經年累月就變成一個大疙瘩,脖子再也直不起來,行走坐臥總得窩著脖子,老百姓將幹這一行人的統稱“窩脖兒”。

高直眼兒家裏人口多,老老小小一大家子,都是張開嘴等飯吃的,全指他一個人養活,以前剛入行,恨不得多幹活兒,別人兩次扛走的東西,他一次扛走,扛完了趕緊趕下一家,就為了多掙幾個錢。舊時的家具多為實木,八仙桌子、太師椅、幾案、躺箱、大衣櫃,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,兩件三件一齊上肩,壓得他喘不過氣兒,誰打招呼他也不回話,不是瞧不起人,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,舌頭尖兒頂上牙膛,繃住了這口氣,想說話也說不出來,倆眼直勾勾地只顧看路,這才得了個“高直眼兒”的綽號。正所謂出力長力,窩脖兒這一行他幹了二十幾年,兩膀子力氣非同小可,不光力氣大,搬東西還講究一個巧勁兒,只要上了肩,不論摞得多高,一不能搖二不能晃,給人家摔壞一件他可賠不起,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,久而久之就練出來了。到後來高直眼給人搬家成了一景,先把頭往下一低,後頸頂上一張八仙桌子,桌面朝上,四個桌腿從肩上挎過來,再倒扣一張條案,上摞八個杌凳,再上邊還能擱什麽座鐘、帽鏡、膽瓶之類的物件,扛起來一人多高,他不用拿手扶,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穩,一樣也摔不了。引來很多閑人鼓掌叫好外帶起哄,高直眼兒高興了還能使一招絕的,雙手往上托,腰往下沈,將上頭這一摞東西轉上幾圈,簡直跟雜耍一樣,別人可沒他這兩下子。

咱再說高直眼兒上了臺,仍和往常一樣一言不發,給上河幫的人作了一個揖,伸手要來一把鋥明瓦亮的菜刀,腳下岔開馬步,頭往下一低,右手掄起刀來,一下剁在了後脖頸子上。臺下膽兒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,這可不是胳膊腿兒,這是脖子,就他這兩膀子力氣,一刀下去還不把自己的腦袋剁下來,下河幫這是出了多少錢?值當得讓他把命都搭上?但聽得“嘡”的一聲響亮,那叫一個脆生,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後脖頸子上,如同劈中生鐵。再看臺上的高直眼兒,他跟沒事人似的收起架勢,拎刀在手繞場一周,讓三老四少瞧瞧,菜刀的刀刃中間崩出了豁口,已經卷了邊。

臺底下人群的喝彩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,高直眼兒這是刀槍不入的真本領,金鐘罩鐵布衫,達摩老祖易筋經,槍紮一個白點兒、刀砍一道白印兒,全身上下橫練的硬氣功!實則可不然,高直眼兒幹了二十幾年窩脖兒的行當,脖子後頭那個老繭疙瘩,幾乎和鐵的一樣,他才敢亮這一手,對準這個地方砍,使多大的勁兒也不要緊,換個地方可不行,上下錯開幾分,腦袋就搬家了。

上河幫中不乏裝船卸貨的苦大力,脖子後邊也有這層老繭,不過老繭再厚也是肉長的,天津衛除了高直眼兒,誰還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?一個個左顧右盼,大眼瞪小眼,楞是沒人敢出來接招。上河幫的舵主直嘬牙花子,眼看這一陣是敗了,剛想站起來說幾句光棍話找回點面子,忽然有個女子叫道:“且慢!”燕語鶯聲中透著一股子犀利,臺上臺下的眾人無不納悶兒,怎麽還有女的?一個女流之輩也敢拿菜刀砍脖子?大家夥兒循聲望去,只見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個美艷少婦,一頭青絲如墨染,上下穿的綾羅衫,面如桃花初開放,香腮紅潤似粉團,蛾眉纖細如彎月,杏眼秋波明閃閃,懸膽鼻子端又正,櫻桃小口朱筆點,糯米銀牙潔似玉,兩腮酒窩把情傳,楊柳細腰多窈窕,三尺白綾雙腳纏,二十八九、三十歲不到,風姿綽約、分外妖嬈,一朵鮮花開得正艷。

書中代言,這個美貌的少婦並非常人,也在“七絕八怪”中占了一個坑,彩字門裏出身,江湖上有個藝名“一掌金”,不僅如此,還是上河幫舵主的媳婦兒,手底下的弟兄皆稱嫂子。一掌金也是個苦命人,當初在天津城南門口賣藝,是個耍雜技的,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練就了一身的絕活兒,功夫全下在這對三寸金蓮上了。最拿手的是蹬大缸,仰面往板凳上一躺,一只腳將大水缸托起來,另一只腳蹬著它轉。不僅蹬空缸,虎背熊腰的壯漢鉆入缸中,照樣蹬得“呼呼”帶風,轉得人眼花繚亂。提起“蹬大缸的一掌金”,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的。可那會兒的藝人不容易,連大紅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戲半娼,何況耍雜技的江湖藝人?一掌金長得美,臉蛋兒、身段兒,要盤子有盤子,要條子有條子,又有一雙三寸金蓮,裹得是真好,一不倒跟二不偏,好似蝦米把腰彎,兩頭著地中間懸,二寸九分四厘三,瘦腳板兒、薄腳面兒、蛇腿腕兒,又端莊又周正。以前跑江湖賣藝,經常受到地痞惡霸、紈絝子弟的調戲,賣藝的惹不起這些地頭蛇,半推半就做起了“流娼”,說是“娼”,可這些人多半仗勢欺人,根本就不給錢,無奈之下只得晚上陪人睡覺,白天街頭賣藝,說起來也夠慘的,後來上河幫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,都是生於草莽、長於市井的苦命人,就把她娶過門,成了上河幫的大嫂,對她來說這就叫平步青雲了,至少不用再當街賣藝,更沒人敢欺負她了。

一掌金款動金蓮,上了比鬥臺,沖上河幫的舵主一欠身:“當家的,讓我來會會這個窩脖兒。”

上河幫舵主是跑船的出身,一掌金身為走江湖的流娼,兩口子門當戶對,沒那麽多顧忌,見一掌金要替幫會出頭,不但沒生氣,反而十分得意。

一掌金沖高直眼兒一招手:“傻大笨粗的那個,你過來。”

高直眼這麽大能耐,卻沒怎麽跟女人打過交道,再怎麽說也是個賣苦力的,沒錢打茶圍、喝花酒,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腳的鄉下女人,哪見過這等花枝招展、言行放蕩的女子,聽得一掌金叫他,當時臉就紅了,也不敢拿正眼兒看,臊眉耷臉地走了過來。

一掌金看著高直眼兒的狼狽相,“咯咯”直笑,說道:“傻大個兒,拿刀砍脖子我來不了,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動槍的,你不挺有力氣嗎?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氣?”

沒等高直眼兒開口說話,臺底下已是喧聲四起,再怎麽說這一掌金也是個女子,天津衛說到力氣大的,頭一個是杜大彪,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,吃五谷雜糧的凡人比不了,此外就是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兒,常年賣力氣練出來的身子板兒,一掌金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嗎?再看高直眼兒,也不知道是臊的還是氣的,紅著臉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問了一句:“怎麽比?”

一掌金是真耍得開,命人搬過一把椅子,大馬金刀往上一坐,兩條腿並緊了,對高直眼一笑:“掰開我這兩條腿,這一陣就算你贏。”

圍觀的人群炸開了鍋,好多人看著一掌金直流哈喇子,嘎雜子琉璃球們更是連吹口哨兒帶叫好。高直眼哪見過這陣勢,一張大臉青一陣紫一陣,額頭上也見了汗,楞在原地手足無措。下河幫的人也在後邊跳腳起哄:“高直眼兒,你怎麽還不上啊?有便宜不占你等雷劈呢?”

高直眼兒臉紅耳熱萬般無奈,下河幫已經輸了一陣,他可不能再敗了,既然對方畫下道來,該比還是得比,只得把兩個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抹了抹,伸手抓住一掌金的兩個膝蓋,薄綢兒的燈籠褲下邊就是滑嫩的肉皮兒,用手一摸怎麽這麽舒服。高直眼兒心猿意馬,暗自咽了一口唾沫,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個蹬缸的,稱得上身懷絕技,並不敢小覷了她,穩了穩心神,使勁往兩邊一分。不承想一掌金的雙腿紋絲沒動,看著高直眼兒的窘迫之相,調笑道:“傻小子,快使勁兒啊,掰開了娘給你奶吃!”惹得眾人又是一番狂笑。高直眼兒當時就有幾分見傻,心說這小娘兒們還真有兩下子,我雖然沒使上全力,勁頭兒可也不小了,擡頭看了看一掌金,使上八成勁又是一下,卻仍掰不開。高直眼兒額頭上冒出冷汗,如若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女流之輩,不僅會讓圍觀之人笑掉大牙,下河幫的犒勞也甭想要了。他一想這可不成,顧不上憐香惜玉了,擰著眉瞪著眼,咬住了後槽牙,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氣,雙膀一較勁喊了一聲:“開!”忽聽“嘎巴”一聲,再看一掌金一動沒動,高直眼的褲腰帶卻崩斷了,褲子一下掉到了腳面上,臊了他一個大紅臉,比染坊的紅布還紅,當時楞在臺上,躲沒處躲,藏沒處藏,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紮進去,眾人“嘩”的一聲全笑了。高直眼兒楞了一楞,忙提上褲子下了臺,低頭鉆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。

這一陣雙方打成了一個平手,上河幫一勝一平占了上風。下河幫的人可不幹了,舵主出來說:“咱們兩幫都是在河上掙飯吃的,可別忘了祖師爺定下的規矩——女子不能上船。上河幫靠個小娘兒們出頭,不嫌丟臉嗎?”

過去河上行船的規矩眾多,好比說烙餅或者吃魚的時候,最忌諱這個“翻”字,“翻過來”要說成“劃過來”,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說死,要說“漂了”,鍋碗瓢盆不許扣著放,吃完飯不準把筷子橫擔在碗上,這都不吉利。對於女人的忌諱更多,老時年間的說法“女人上船船準翻,女人過網網必破”,特別是孕婦,如果沒留神從漁網上邁過去,哪怕這網是新的,也得扔掉。上河幫的舵主明知理虧,以前鬥銅船從沒有女子出頭,論起來卻是有些不夠光棍,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勢,豈可錯失良機?眼珠子一轉站起身來說道:“如今這都什麽年頭兒了?還信這套老例兒?再者說了,各位的船上當真沒有女人嗎?敢問你們後艙中供奉的媽祖娘娘是不是女子?”此話一出,眾人面面相覷、啞口無言,按理說這叫大不敬,可再一想又無從反駁,跑船的都要供奉媽祖娘娘,誰敢說娘娘不是女人?上河幫的舵主見大夥兒無言以對,趁勢說道:“咱退一萬步說,祖師爺定下的規矩是不讓女人上船,又沒說過不讓女人上臺比鬥,想當初花木蘭替父從軍、佘太君百歲掛帥,皆為女中豪傑,後世之人無不敬仰,我媳婦兒眾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,一展絕技,憑什麽不算?難不成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要在個娘兒們面前認耍賴不成?”下河幫的人被問得無話可說,只能承認這一陣打成了平手。

剛才這邊臺子上還沒開鬥,臺下便有開盤口的,也就是下註賭輸贏,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幫,有的看好下河幫,很多人掏錢下註,沒想到今天的形勢一邊倒,眼見上河幫占了先機,不少剛才買下河幫贏的,到這會兒心裏都沒底了,為了把錢撈回來又紛紛在上河幫這邊添磅,臺下亂作一團,便在此時,就聽得臺上“噔噔噔”幾聲悶響,震得木頭臺子直晃悠,眾人將目光投過去,只見上河幫這邊出來一個龐然大物。

5.

五月二十六天津衛三岔河口過銅船,上下兩河的幫會搭臺比鬥,上河幫旗開得勝,第二陣也戰成了平手,按舊時定下的規矩,雙方輪流叫陣,剛才那一陣是下河幫高直眼兒叫的,接下來又輪到上河幫了,只聽一陣腳步聲響,從人群中走出來一位。此人往臺上一走,踩得臺板子直顫,臺下的老百姓聞聲擡眼觀瞧,不由得一個個目瞪口呆,這位的塊頭兒也太大了,豎著夠八尺,橫下裏一丈二,相貌奇醜無比,一身橫肉,胖得連眼都睜不開了。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,下巴耷拉到胸口上,胸口耷拉到肚子上,肚子耷拉到膝蓋上,趕上跑肚拉稀想來貼膏藥可費了勁了,扒拉半天肉也找不著肚臍眼兒。看熱鬧的當中有人知道這位,此人外號叫肉墩子,是上河幫的幫眾。肉墩子生下來就胖,怎麽吃也吃不飽,吃餅論筷子、吃饅頭論扁擔,這話怎麽講呢?咱們說這頓飯吃烙餅,肉墩子可不論張吃,更不論角吃,桌子上立一根筷子,用大餅往上串,一張接一張,什麽時候串到餅和筷子一邊齊,看不見筷子頭了,這才擼下來往嘴裏掖,什麽菜也不用就,大餅跟倒土箱子裏似的,眨眼之間就沒了,吃上這麽十幾二十筷子當玩兒;吃饅頭的時候,桌子上先擺一條扁擔,由打扁擔這頭往另一頭碼饅頭,一個挨一個頂到頭,擺這麽十幾二十扁擔饅頭,剛夠他吃個半飽,真讓他甩開腮幫子敞開了吃,有多少也不夠填的。

肉墩子長這麽大沒吃過好的,憑著饅頭大餅、棒子面窩頭兒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,這就夠受的了,他一頓飯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個月的口糧,誰養得起他?上河幫掌管運河上的糧船,可也不是糧食多到沒地方扔。肉墩子這個特大號的酒囊飯袋,擱在別處一點兒用處沒有,對跑船的來說用處可挺大,平時當成壓艙的,遇上風浪扳不過舵來的時候,船想往哪邊走讓他往哪邊一站,船頭立馬兒就偏過去了。

上河幫的肉墩子兩條腿也粗,跟倆樹墩子似的,邁不開步,只能一點一點往前挪,半天才走到臺中間,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,從兜裏掏出一塊畫石猴,又費了挺大的勁,圍著自己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。下河幫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幹什麽,嘴裏可不能饒人,有人喊道:“胖子,畫錯了吧?你這圓圈兒怎麽沒留口兒呢?”這就叫罵人不帶臟字兒,以往給死人燒紙之時,畫在地上的圓圈西南角會留出一個口子,可以讓陰魂進來收錢。肉墩子不是聽不出來,聽見了也當沒聽見,低頭畫好了圓圈,又喘了幾口大氣,把手中的畫石猴一扔,甕聲甕氣地說:“甭嘴上討便宜,我他媽就站這圈兒裏,看你們哪個能把我弄出去!”

眾人聽罷交頭接耳、議論紛紛,眼前這家夥哪有個人樣兒?來頭大象也沒他沈,誰有這麽大的勁兒把他弄出圈去?下河幫的幫眾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誰也不肯上前。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力氣大,怕也推不動這個肉墩子,除非火神廟警察所的杜大彪上來,可是官廳的人不準參與鬥銅船,九河下梢哪還有神力之人可以對付肉墩子?

肉墩子等了半天,見下河幫沒人上前,咧開嘴哈哈大笑,此人嘴大、脖子粗,嗓子眼兒跟下水道似的,說出話來都“嗡嗡”作響,哈哈一笑更是聲如洪鐘,震得人耳朵發麻。原以為上河幫這一陣不戰而勝了,但聽得下河幫中有人說了一聲“我來”!眾人閃開一條道,從後邊出來一個鄉下老農,身穿粗布褲褂,一張臉黑中透紫,看得出常年幹農活兒,兩只手上皮糙肉厚凈是老繭。

書中代言,此人家住城郊高莊,排行老四,一向認死理兒,或說為人愚鈍,讓他認準的事,天打雷劈也動搖不了,因此都叫他四傻子,上了歲數闖出名號之後,天津衛人稱“神腿傻爺”,住在城郊種菜為生,從小願意練把式。有一次從外地來了個出名的拳師,在高莊收了十來個徒弟,在場院中傳授翻子拳,傻爺也去跟著練,可因愚鈍粗笨,根本記不住拳招。拳師見他呆頭楞腦,這樣的人怎麽學武呢?就傳了他一招野鳥擰枝的踢腿,讓他自己去踹村口一棵大樹,過後就把這個徒弟忘了。怎知傻爺有個軸勁兒,從此之後不分三九三伏,起五更爬半夜去村口踹大樹,三十年如一日,一天也沒歇過,村子周圍的樹全讓他踹斷了。咱在前頭說了,傻爺一根兒筋,家門口沒樹可踢了,心裏頭沒著沒落,以後踢什麽呢?後來在別人的攛掇下,傻爺進了天津城,廟門口踢過石獅子,豆腐坊裏踢過磨盤,要不是當差的攔著,傻爺就把鼓樓踢塌了,從此闖下一個“神腿傻爺”的名號。這一次讓人找來給下河幫助陣,見對方出來一個肉墩子,站在圈兒裏叫陣,下河幫中無人敢應。傻爺心說這家夥橫不能比石獅子還結實?於是高喊了一聲“我來”,邁步來至肉墩子近前。臺底下的老百姓知道有熱鬧可瞧了,肉墩子腦滿腸肥,又笨又蠢,傻爺看著也木訥,可是肉墩子天賦異稟,往那兒一站,城墻相仿,傻爺三十年練成的神腿,也不是好惹的,這才叫棋逢對手、將遇良才,他們倆誰勝誰敗可不好說。

肉墩子不認得傻爺,見來者是個鄉下老農,以為勝券在握了,就一個勁兒地傻笑。傻爺看肉墩子呵呵傻笑,心說這別再是個傻子吧?也忍不住笑出了聲,兩個人誰也沒動地方,嘿嘿哈哈笑個沒完,惹得臺下的百姓都跟著笑。臺上的二位舵主可笑不出來,眼看銅船就要進來了,再爭不出個高低,大銅船從哪邊走啊?各自催促己方之人,盡快開始比鬥。肉墩子不用準備,身不動膀不搖往當場一站,如同一座肉山,全憑分量取勝。傻爺也不會擺架勢,嘴裏說了一句:“胖子,我可踢了!”肉墩子沒當回事,甕聲甕氣應了一聲。再看傻爺身子一轉這叫野鳥擰枝,這條右腿可就掄起來了,誰也沒看清楚怎麽踢的,為什麽呢?太快了!“呼”的一下招呼過去,正踹在肉墩子的大肚子上,只聽肉墩子悶哼了一聲,“噔噔噔”一連往後倒退了十幾步,“撲通”一聲掉下了臺,仰面朝天摔在地上,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死於非命。

傻爺追悔莫及,幾十年來從沒踢過人,不知道該使多大勁兒,為了勝這一陣,這一腿踢出去使足了力氣,石頭墩子也受不了,何況是個肉墩子?但是漕幫之間的比鬥從來都是生死無論,各安天命,死了也就死了,只能說本事不夠、能耐不到,官廳也不會過問。傻爺縱然心裏有愧,可也是各為其主,只求這個大胖子做了鬼別來纏他,沖著臺下肉墩子的屍首一抱拳:“兄弟,對不住了。”說完回歸本隊。

鬥到這一陣,雙方又打平了,尚未分出高低,卻已出了兩條人命。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的舵主還要派兵遣將,那幾位漕幫的長老可坐不住了,再這麽鬥比下去,還得死傷多少人?幾個老爺子顫顫巍巍站起身來,想讓雙方就此罷休。其中有人說道:“上河下河本是一家,依我們老幾位看,今天應該到此為止了。”兩河幫眾卻不答應,到此為止?人豈不是白死了?銅船往誰那兒走?又有漕幫元老出來說:“不如這樣,去年銅船是由下河幫走的,今年就從上河幫走,往後一年換一邊如何?”

上河幫的舵主說道:“勝敗未見分曉,憑什麽讓我們吃這個虧?再者說了,如果可以一年換一次河道,我們這麽些人吃飽了撐的拼個你死我活?您倚老賣老的還真拿自己當瓣兒蒜了,實話告訴你,不鬥出個起落,今天這件事兒完不了!”

上河幫舵主在這邊不依不饒,下河幫的舵主也不肯罷休,心想:“去年就是我們輸了,銅船一過損失一天的進項事小,我們丟多大人、現多大眼?一整年都讓對方壓著半頭,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鬥銅船,正想一雪前恥、吐氣揚眉,你們幾個老家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,說不鬥就不鬥了?天底下哪有這麽容易的事兒?”當時怒罵一聲:“老梆子!讓你們來就是當個擺設,還以為我真怕你們呢?甭說你們幾個老不死的,皇上他二大爺來了我也不給面子!”氣得幾個漕幫長老吹胡子瞪眼,好懸沒背過氣去。

臺上這麽一亂,各大鍋夥的一眾混混兒也已鬧上了,他們可不管什麽規矩不規矩,就是憋著打架來的。天津城這六大鍋夥也是積怨多年,誰看誰也不順眼,說是來給兩河幫會助陣,可都沒安好心,暗藏鎬把、斧頭、攮子,恨不得越亂越好,只等大打出手,打出了名頭誰都怕你,再出去訛錢就方便了。

鍋夥的首領稱為寨主,就聽其中一位寨主叫道:“哪那麽多說道?抄家夥打吧!”說話從凳子上一躍而起,“哢嚓”一下踹折了凳子腿,拎在手上橫著能掄、豎著能捅,擺開了架勢,這就可以打人。幹柴就差一把火,行舟單缺這陣風。一幫人都看著呢,就等個機會,有這位一帶頭,那還好得了嗎?其餘幾位寨主也坐不住了,論打架誰都不含糊,幹的就是這個買賣,吃的就是這碗飯,一個個擼胳膊挽袖子、脫小褂亮文身,兩撥人馬齊往上沖,眼看就是一場大亂子。

一眾警察紛紛拽出了警棍,只等長官一聲令下,就上去平亂。周圍的老百姓也慌了,天津衛的混混兒打架不要命,群毆械鬥打起來刀槍無眼,招呼上誰是誰,這個熱鬧縱然好看,可沒人敢瞧,真挨上一下子可沒地方說理去,看個熱鬧丟了命,那該有多冤?一時間哭爹叫娘,爭相奔逃,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,更後悔不老實在家裏待著,非得出來湊熱鬧。眼看局面不可收拾,不知得死傷多少人,正當千鈞一發之際,只聽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調地高喊了一聲:“各位,且慢動手,全瞧我了!”

眾人循聲一看來的是這位爺,心說:“得嘞,今天這場架是打不起來了!”

6.

上下兩河的幫會在三岔河口爭銅船,鬥了一個不分上下、旗鼓相當,六大鍋夥的混混兒趁機鬧事,想要打群架,臺上臺下亂成一團,局面已經失控了,眼看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沖突,忽然有人喊了一聲:“瞧我的面子,誰也別動手!”

從古至今,惹事從來不叫本事,只要豁得出去就行,舍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,大不了是個死。了事才叫本事,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兩大幫會、六大鍋夥在三岔河口爭鬥,已經扔下了兩條人命,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,漕幫的元老也解決不了,誰有這麽大的臉,有這麽大的勢力,敢說這麽大的話?

別處不好說,天津衛可真有這麽一位爺,四十八家連名票號的少東家,姓丁,人稱丁大少。他們家在天津城稱為“大關丁家”,因為家住北大關,是天津城最早的商業區之一,商店鋪戶鱗次櫛比,住在這一帶的全是有錢人。老丁家在有錢人裏也算拔了尖兒的,大宅院寬敞氣派,一面院墻占半了半趟街,虎座的門樓子底下擺一對抱鼓石,刻著一個花瓶插三支戟,外帶一把笙,這叫“平生三級”,墻磚也滿帶浮雕,喜鵲登梅、白猿獻壽、二龍戲珠、獅子滾繡球,外帶《三國》《水滸》各種典故,全是出自名家之手,下設四磴高臺階,取“四平八穩”之意,雙開的深紫色木頭大門,對過兒是磨磚對縫兒八字影壁。全宅一共八個大四合院,每個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間大瓦房,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間,東西廂房各三間,雕梁畫棟、富麗堂皇,另外還設有門房、賬房、馬號,並且建有後花園一座,園中有對對花盆兒石榴樹,九尺多高的夾竹桃,迎春、探春、梔子、翠柏、梧桐樹,枝葉茂盛,從墻頭兒探出多高,引得往來的行人側目以觀。丁大少是家中獨子,昆侖山上一根草、千傾地裏一棵苗,真可以說是背靠金山,在錢堆兒裏長大的,文不成武不就,什麽能耐也沒有,反正家裏的錢幾輩子也造不完,整天橫草不拾、豎棍不撿,任嘛不幹,就是想方設法地花錢。

花錢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,得看您花多少,怎麽花,買個房置個地,那不叫本事,正經花錢的主兒,得花出境界來。丁大少就是這麽一位,說到他花錢的本事,天底下沒有不佩服的,不敢說空前絕後,那也稱得上花錢界的一朵奇葩了。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,有一次丁大少上玉華樓吃飯,這是家淮揚菜館兒,天津衛吃盡穿絕,大莊子小館子數不勝數,各大菜系、地方小吃也是應有盡有,淮揚菜並非大魚大肉、大碟子大碗,吃的東西都是精致、講究,材料又多是從江南運過來的,價格自然也不低,非得是像丁大少這種腰纏萬貫、山珍海味都吃膩了的主兒,才來這兒品滋味兒。他跟別的有錢人不一樣,向來不進包間,為了讓出來進去的客人見得到他,上前請安討賞,他就打心眼兒裏高興,擺的就是這個譜兒。話說當天丁大少一上玉華樓的二樓,見靠窗的位置已經擺好了一桌上等酒席,早有手底下人過來打過招呼了,這頓飯要在這裏吃。也不用點菜,玉華樓的夥計心裏都有數,看差不多快到到鐘點兒了,先擺上“八大碗”“八小碗”“十六個碟子”“四道點心”,這叫壓桌碟兒;然後就是丁大少愛吃的幾個菜,像什麽熗虎尾,也就是鱔魚,專門兒從江蘇運過來的小黃鱔,素有“賽人參”之稱,切好了條兒,開水一汆就熟了,再淋上特制的湯汁;還有一道叫烏龍臥雪,把雞胸肉用刀背剁成泥,加上雞蛋清,滑油凝成片兒,瀝幹凈了擺在盤子裏,這便是“雪”,“烏龍”是海參,得用最好的刺參,先汆水後燜燒,做得了擺在“雪片”上,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,還得講究這麽點兒意境。其餘的還有什麽砂鍋元魚、蟹黃魚翅、香桃鴿蛋、琵琶大蝦,等等,總之都是又好又貴的菜色,主食一般是蟹粉湯包、糯米燒麥。那位說這麽多東西幾個人吃?就丁大少一個人,這位爺就這個脾氣,甭管吃不吃,全得擺上來。

丁大少坐下來剛要吃,瞧見旁邊一桌也有個吃飯的,三十來歲滿面紅光,穿綢裹緞,也是個有錢的主兒。這位吃得挺特別,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壺酒,碟子裏全是鴿子蛋大小的圓球,夾起一個放進嘴裏,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,“吧嗒”一響。丁大少看著出奇,吃的什麽這是?怎麽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?招呼跑堂的過來一問,得知此人是個山西來的富商,晉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東家,在這兒吃了好幾天了,嫌我們的魚翅不好,買了一大包瑪瑙球,讓廚子用高湯煨了,跟著海參、鮑魚一塊兒燉,靠幹了再勾上芡汁兒,就品上頭那點味兒,嗍完就扔,八個店小二等著收拾他這張桌子呢。

丁大少一聽不樂意了,孔聖人面前念之乎者也、關老爺面前耍青龍偃月,這不是成心在我面前擺闊嗎?專門上天津衛寒磣我來了!生可忍熟不可忍?生的熟的都不能忍!吩咐手底下人:“去,照這個大小給我買一包翡翠珠子來,咱也這麽吃!”手下人跑出去買來了翡翠珠子,丁大少打開包挑了又挑、揀了又揀,種水不好、不帶春色的一概不要,隨手就扔,擇出二十幾個晶瑩剔透種水俱佳的翠珠交給夥計,也照那樣做一盤。丁大少說話的時候成心提高了嗓門兒,好讓那位少東家聽聽,這是天津衛,吃過見過的主兒多了,你背著手搖扇子——裝什麽大尾巴鷹!

一會兒的工夫,夥計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來了,好看是挺好看,可這玩意兒能好吃嗎?丁大少架門兒大,嗍完了不往桌上吐,一個一個往地上啐,夥計一看問道:“丁少爺,我給您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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